灯影戏烽年
7
黎安奉程远雷遗命,将沈携君和萧萧一并带回他自己的老家。火车上,黎安拿出一封信函,是程远雷的遗嘱。
军场上的人,都是我命由天不由我,这封遗嘱,他早就写好了。程氏名下的所有财产,都归沈小姐一人所有。他手里还捏着一张被悉心保存的画像,画像中的入正是一个红裙女童,她踩着月光站在假山底下,掌心停藩了一只萤火虫。
就在她第一次见到萧雨的夏夜,程远雷也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孩这样美。
片刻的犹豫后,黎安哑着嗓子道:“萧雨,他还活着。”这句话仿佛带着风尘仆仆的湿意,从无比遥远的银河边飞来,飞了这么久才飞进她的耳畔,像是穿透了十丈土地映射进棺樽里的陽光,刹那间盈满了整个世界。
萧雨根本没有去营长家演出,营长与日本人勾结,已被程远雷发现,那一场大火,便是他的授意。可他终究还是放走了萧雨,这个男人对她的爱,连他也为之动容。他将萧雨半路劫持,强行灌下了药,送往了黎安的老家。
济南西郊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,黎安回到镇上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打听萧雨的下落。
结果是出乎意料的顺利,镇上人人都说皮影戏演得最好的青年名叫青影,十二年前逃难来的,是个瘸子。黎安特地去见过,确是萧雨本人,只是当年他饱经折磨,加之药物作用,已经忘记了前尘过往。
沈携君被搀扶着来到皮影戏的场地里,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萧萧。她听见奏乐声起,往来喧闹,直至那一抹清亮的嗓音响起,世界万籁俱寂。
“中状元招驸马,功成名就。富贵人偏不忘,名士风流 。蟾宫折桂仙神手,雀屏中目凤凰俦。”
听众纷纷讨伐着背信弃义的陈世美,唯有她沉浸在这个熟悉叉陌生的声线里,听着十五年前那出没有唱完的陈世美与秦香莲。她想起那天自己挡住他匆匆离去的身影,红着眼圈道:“萧雨,你敢不敢为我再演一出戏?就演那陈世美与秦香莲!”
年华逝水,时光蹉跎,十五年过去,她再也看不见他,他再也不认得她。
一曲戏罢,在一片喝彩声后众人纷纷散去,偌大的场地里只剩下埋头收拾皮影的他,以及呆呆站在原地的沈携君和黎安。
萧雨见是陌生的脸孔,便拖着跛足,上去寒喧了一句:“二位是从哪里过来避难的?”
沈携君望着漆黑一片的世界,第一次感到绝望。正因为她双目已盲,她才听得出他的脚已经跛了。而他的声音,纵使裹挟着烽烟的暗哑,她也听得清楚明白,只可惜,她不能亲眼看看他,兵荒马乱的岁月里,他的脸上多了几道创伤?
“萧雨,你敢不敢为我再演一出戏?就演那猪八戒背媳妇!”
眼前的陌生女子,激动得弓起身子,拿着手里的拐棍不停地往地上戳,戳着戳着便戳进了他的心里。自十二年前他来到这里,便有一些事被他遗忘了,他的心终究是不完整的,他知道他的大半颗心都埋在了尘封的棉布下,没有人能为他掀起一角,直到这一刻。
8
那一场欢天喜地的猪八戒背媳妇,沈携君听得泪流满面。她这才想起,几十年来,她从未认真听过他演的戏,他也从未演过一场只给她一个人看的戏。
萧雨不知为何这样热闹喜庆的一出戏竟惹得她哭得这样伤心,只觉她每流下一滴泪,心里便也跟着痛上几分。叉见她忽然慌张起来,四下摸索着喊:“萧萧,萧萧”
萧萧从白色幕布后闪出,手里挥舞着一件物什。萧雨一看,原来是他最宝贵的那张皮影。说来也怪,这张月宫嫦娥做得歪歪扭扭,可他偏认得出,且这张皮影一留,便又是十二年。
萧萧在沈携君身边绕了几圈,笑声像风中的银铃,“妈妈你看,这张月宫嫦娥做得这样丑,和小时候你做’给我的那张一模一样!“
沈携君俯身抱住儿子,心头泛起一阵绵软的痛。这是一种久违了的,只有深爱一个人才会有的痛。
她在萧萧脸上亲了一口,指着他面前英挺的青年说:“萧萧,这是你的爸爸。”